“《太太你可好》”

第七章 找不回的世界

曾经沧海难为水。如果说结婚时你是一张完整的大额钞票,那么离婚后你已变成一把找回来的零钱。情感的避难所总是人满为患,在精神上永不到达的流浪之旅,你又如何边走边唱?

再婚或不再婚?复婚或不复婚?离了又结,结了又离?

有人自我矫治,有人一错再错。

家庭破碎,废墟几何?废墟上的呐喊,往往是孩子的声音……

“《太太你可好》”

也许是《泰坦尼克号》这名字“酷”,影儿还没见,大家都被这阵来自太平洋彼岸的热风吹着了。1998年4月某日,童杰在街头买烟时,摊主一边做生意,一边操着电话直唤老伴晚上去看“《太太你可好》”。童杰就琢磨这老头跟他老伴肯定十分恩爱,敢把不幸的《泰坦尼克号》说成幸福的《太太你可好》,不简单,让人发愣,让人感动,于是也想请前妻温丽娟一块去瞧瞧“《太太你可好》”。

其实,一星期前在北京出差,他已看过这部片子,还真的让它“撞了一下腰”。一场爱情盛大的蓝色祭典,在绝境中凸现的高贵和完美,让现代爱情——被情夫情妇、婚变占据了头条位置的现代爱情——显得过于苍白,了无意义,所以,他对自己未来的爱情和婚姻,更没了信心。

他感到惭愧。

一对没有感情的夫妇尽管已经离异,依然会想着对方。这是一种惯性作用,并非真的还爱着对方。也许,他也想让前妻被《泰坦尼克号》很“酷”地“撞一下腰”,跟他一样感到惭愧吧。

离婚3年,他仍然非常渴望家庭的温暖和幸福,但一提及再婚或复婚,在他的内心深处就像有某些东西在顽强地阻止着他。他甚至害怕听到“结婚”这两个字。对一个男人来说,事业上的拼搏并不可怕,可怕的是后院起火,是妻子的猜忌和不信任,是妻子对丈夫的那种无孔不入的纠缠。

他跟温丽娟的分手,即源于她的捕风捉影,无理取闹。

曾几何时,童杰在办公室做一份朝九晚五的文字工作,清闲得整天读书看报,温丽娟就老讥讽他没出息;1992年,他到一家公司应聘部门主管一职成功,从此“下海”,越干越顺溜,很快得到董事会的赏识,被提拔做了总经理,一天到晚,忙得不可开交,外出进行商务活动,一连几天、十几天不回家也是常事。

温丽娟又不满意了,常抱怨自己成了“窗口前的人”,过起了既富足又贫瘠的生活,说富足是因为有钱了,说贫瘠是由于除了钱,她什么也没有:有钱能买到房子,却没有家庭;能买到娱乐,却没有快乐;能买到贵重的药品,却没有健康。

童杰两难,除了向她表示一点歉意,还能怎么样呢?

而妻子近乎偏执的思维定势,更让他烦恼不堪:她既看不惯知识分子的两袖清风,又看不惯时下生意人流行的拈花惹草,总希望丈夫比自己强,同时自己又逞强得很,在她眼里,只有两类男人——有本事的男人花心,不花心的男人没本事。

于是,她每天用电话跟踪童杰,恨不得用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脖子。一次,他正跟一家韩国公司进行一场十分重要又相当棘手的谈判,温丽娟打电话唤他立即回家。童杰的女秘书很客气地问童太有什么事,后者便很不客气地把女秘书训斥若干。女秘书很难堪地进来跟童杰耳语,他不得不暂时中断会谈,去接那个霸道的电话。

“我做了一桌好菜,等着你呢。”她说。

“谢谢。我恐怕走不开。”他说。

“你赖在办公室不回家,恐怕是想多听听女秘书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吧?”她冷笑道。

他没时间也没心思跟她废话,挂了电话。

谈判至深夜,终于与韩方草签了合同,他心境舒畅地回家去,不料一进门,就见满地的破碗残碟,妻子和女儿不知哪儿去了,猛想起下午温丽娟的那句冷言冷语,不由得心头火起,顺手把桌上被她摔剩的一只碗,也砸了个魂飞魄散。

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烟,冷不丁,童杰依稀记起在哪本书上读过一段很精辟的话:“婚姻是一件瓷器,做好它很费事、很艰难,打碎它却很简单、很容易,而收拾那些碎片又很麻烦。因此我们应该时刻牢记包装箱上常见的那种提示:轻拿轻放,请匆倒置。”

想到这里,他摇摇头,轻叹一口气,摁灭烟蒂,起身把一地破碎之物仔细收拾好,然后打了个电话到岳母家,询问妻女的消息。岳母不问青红皂白,劈面一顿数落,言辞像吉列刀片一般锋利,仿佛他童杰跟那女秘书上床被温丽娟当场捉了奸似的。

尽管心里十二分不情愿,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岳母家去接温丽娟。

温家人严阵以待,你一言,我一语,斗争童杰。他们越是把他说得一无是处,他在骨子里就越鄙视他们,保持沉默的尊严。

从此,他跟温丽娟陷入失语状态,因隔膜而失语,因失语而隔膜,家庭就因失语和隔膜而趋向荒芜。

家庭荒芜,无情可言,维持“荒芜”的只是一点时间(无法准确预知)和一点空间(他们的套间100平米),当然啰,还有一个4岁的女儿。

所谓情理,情在理中,夫妻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情还勉强说得通,家庭还勉强能够维持,你总不能太无理吧。

然而,已经习惯于无理取闹的温丽娟,竟有意给丈夫抹黑,制造一件“桃色”丑闻。

温丽娟有一女友婉,美艳惊人,刚离婚,一时无处栖身,寄宿童杰夫妇家。三天两头,温跟婉感叹自己与童杰情已绝、缘已尽,不厌其烦地说什么:“只要他找到自己所爱的,我就离开他。”并以实际行动,为婉与童杰单独在一起提供一切便利。

慢慢地,急于求助于情感救赎的婉,暗恋上了风度盖人的童杰。某夜,小雨淅沥,温丽娟带女儿早在下午去了娘家,打来电话说母亲有病,今夜不归。婉信以为真,待童杰回来,百般挑逗,切入的话题是:如今,女性身上哪怕最隐秘的地方,都受到了商业上无孔不入的利用,搞得童杰莫名其妙,不知所措。

他正寻思是不是离开家里换个住处,让自己未来的8~10个小时一清二白时,婉伸手套住了他的脖子,“咔嚓”一声,他来不及挣脱婉的怀抱,就被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妻子定格在照相机的底片上。条件反射的童杰惊惶地问了一句:

“你要干什么?”

温丽娟一闪身,消失在门外。

呆若木鸡的婉,这才明白自己真的遭到了“无孔不入的利用”,只不过这回利用她的不是“商业”,而是自己最要好的女友,羞愤难当,二话不说,即提了自己的箱子,逃向不可知的雨夜。

他跟着跑出去,叫唤婉的名字,然而声音是那样微弱,如同梦呓。

温丽娟把那张该死的照片一一分发给童杰所属公司的董事会成员。结果可想而知,童杰立即被免除总经理职务。

童杰不好争辩,这样的事又最无法争辩,那只能把自己的脸越抹越黑。哭笑不得的童杰提出离婚。温丽娟不肯,她说她仍然有点爱他,只是不想让他在总经理的位置上“信手拈来”而已,也许她有点自欺欺人,那多半是出于一种不可留驻的恐惧感,还说了一声:

“对不起。”

“踩人一脚道声‘对不起’,是为人起码的道德修养。”童杰一边写离婚诉状,一边心平气和地指出,“而你,这时给我道声‘对不起’,你不觉得太荒唐可笑了吗?”

半个月后,法庭判决他们离婚。孩子、房子和票子,都归了温丽娟。

重新加入单身汉行列的童杰,重新回到原单位做那份朝九晚五的文字工作,他不是不能继续在商海搏击并获得成功,而是懒得再去折腾。同事们纷纷问他吃香喝辣之后,粗茶淡饭是否寡味?他坦然回答说:

“有钱时我没感到快乐,没钱我绝不感到痛苦。”

人家又笑他得不偿失,3年总经理做下来,把老婆给“做”没了。他笑而不答。办公室两位热心的大姐,紧锣密鼓要给他介绍对象,弄得童杰心烦心躁,忍无可忍,大声嚷嚷:

“一次婚姻就够人累了,你哪有力气从头再过啊!”

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人扯起嗓门要告诉另一个耳朵很背的人,说房子已经着火了。

“哎哟。好像你离婚是我们的过错似的。真是不识好歹。”两位热心人丢给他两个乏味的白眼,就让他一辈子也不想见到她们,就像他不想见到前妻一样。

但他特别想念女儿。熬不住了,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从前的家门口。

他对前妻说:“我想带带孩子。”

“只能一天。否则下次休想。”温丽娟回答得很爽快。

他给女儿买了很多东西,女儿心里并不高兴。他看得出。晚上躺在**,他给女儿讲故事。听着听着,孩子一下子抱住他:

“爸爸,你回家吧。你不回家,妈妈老骂我……”

他的心怦然一动,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,轻轻拍着孩子的背:“你要听妈妈的话,妈妈不骂乖孩子……”

这是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。打那以后,温丽娟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,不再让女儿接近童杰。他知道,她想以此来惩罚他。

女儿5岁生日那天,童杰跟温丽娟约定,下午2点,他带孩子去“儿童乐园”可他如约而至时,才发现她们并不在家。

他下定决心,一直等到晚上10点,远远才出现前妻和女儿的身影,还有,还有一位陌生的男人。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——类似于自卑——使童杰悄然溜走。半路上,这类似于自卑的情感,又使他心中郁积的怒火油然而生:她有权利寻找新伴侣,可我也有权利探望自己的孩子啊!你怕什么怕!

童杰再次出现在温丽娟面前。

“孩子睡了。”她堵在门口,懒洋洋地说。

他拨拉开她,进到屋里。陌生男人已经离去。只见女儿坐在**,眼睛直瞪瞪望着他,惊讶、不安、畏缩,兼而有之。

“我在楼下整整等了8个小时。你为什么失约?”他质问前妻。

“孩子病了。”她不动声色地说。

“是吗?”他把目光转向女儿。女儿的头埋得很低,竟点头默认了。

很明显,孩子在撒谎,而且是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被逼撒谎的。那一刻,他的心揪紧了。

“你撒谎!我明明看见一个男人送你们回家的!”他大声对前妻说。

温丽娟毫不示弱:“你既然看见了就应该自觉,今后别到我家晃来晃去,这样会影响我跟他的关系。”

“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看女儿!”他气得咆哮起来。

女儿吓得躲在床角抽泣。他去搂抱她,没想到,孩子竟拼命推开他,哭嚷道:

“我不要你!你欺负妈妈!你坏!”

童杰的心都碎了,鞋跟仿佛一下子拖满了落叶,步子踉跄而去。

恍恍惚惚回到单身公寓,等到掏出钥匙打不开房门,才发现多上了两层楼。

过了几个月,某周日傍晚,童杰看过一场疲软的甲A球赛、或一场愚蠢的电影之后,在街上溜达,不期然碰到温丽娟和女儿。他有点尴尬,甚至想转身避开。

“爸爸。”女儿脆脆地叫了一声。

“你们好。”他趋上前,蓦地觉出这样的问候很不妥当,又特别向前妻说了声:

“你好。”

还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。

温丽娟笑了那么一笑:“你瘦多了,头发也太长了,好像戴着一顶便帽似的。”

“我正要理发呢。”他顺着她的话,掩饰着自己的疏懒。

“我也想做个发型。咱们一块去吧。”她牵着女儿的手,女儿拉了他的手,进了一家发廊。

理发的过程,两人都没有说话,从镜子里偶然瞅瞅对方,也没有什么不自在。只有理发工具的响声,似乎在彼此之间传达着什么,又什么也没有传达。两人争着替对方付费时,店主有点惊讶,琢磨不透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鸟关系。

走出发廊,临分手时,他不自觉地问了一句:“你的那个……朋友呢?”

他吐出“朋友”一词,显得十分吃力。

“爸爸。那人好久没到我家来了。”天真的女儿迅速指出一个事实。

温丽娟有点恼火地瞪了一眼孩子,对童杰似笑非笑:“离婚后,我发现自己……发现自己再也爱不起来了……”

她还想说点什么,像一条鱼张了张嘴,空气里只有虚幻的一声。

赶紧挥手邀住一辆的士,带着女儿走了。

“我买了两张‘红色剧院’的票,”童杰打电话给前妻,“下午3点的《太太你可好》。想看吗?”

“什么?”温丽娟不解。
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就是那个《泰坦尼克号》。”他连忙纠正道。

“……”她稍事踌躇,“好吧。”

两人在影院门口会面,童杰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相当可笑的话:“吃过了吗?”

温丽娟无须回答,但仍然无所谓地搭了一腔:“吃过了。”买了一包五香瓜子,撕开递过。他摇摇头。瞧着大群大群的观众如同背后有人撵着一般扎进影院,她的嘴里一边嗑嗑巴巴,一边嘀咕道:

“我感觉他们是得了病,急兮兮要看医生似的,这么了不得、不得了。”

“没错。大家都病了,”他附和着,一语双关,“而且病得不轻。”

她扭头很奇怪地打量他:“哎哟。瞧你严肃的样子?我看你才真是病了呢。”

他谦恭一笑,不再“胡言乱语”。

在影院的黑暗中,杰克和露丝灾难中的伟大爱情比那场绝世灾难本身,更逼得你透不过气来。温丽娟浑然不觉就扔掉了那包五香瓜子,右手紧紧抓住童杰相邻的左手,一下子,在后者的内心激起了一种类似电流短路的感觉。他们的初恋,或者不如更确切地说,他们的初吻,也不曾引起他如此长久的颤栗,以致于他静静地哭了,真想对她卑微而痛苦地说一声:

“我爱你!”

温丽娟也哭了,为最终沉入大西洋底的爱情偶像杰克·道森。

擦干眼泪,走出影院,扑面而来的是喧嚣与**的俗世红尘。“泰坦尼克号”远在我们出生之前的1912年就沉没了,而且还是一艘外国佬的船,与我们无关对吧。于是,3小时之后,人们又恢复拒绝感动的样子(其实,不少人压根儿就没被感动,他们只是听说这电影是不可不来看的,他们已经这样做了,事情就已经完结),一个个紧敛内心,不置可否,汇入车水马龙,散了。

童杰还想对温丽娟说一声:“我爱你。”无论如何,作为两人共同观看过这场电影的纪念,总算可以吧?他发现自己可能还有一颗爱的良心,尽管这颗良心总是嗫嚅着。

“再见。”温丽娟丝毫没有跟他多呆一会的意思,“我得赶紧回家做饭吃,晚上还得打麻将。不早去,没位置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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