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一架风车作战

跟一架风车作战

婚姻的空洞越来越大,尽管婚龄还不足4年,可苏谨芬跟白瑞明之间已出现如此之多的模糊地带、暧昧范围,已到了非离不可的地步——他因情有所移,她因他情有所移而无可奈何。

她的内心,既有难以割弃旧情的伤感,又有对即将面临的生活的疑虑;好像,他也是这样,离婚前夜喝了很多酒,抽了很多烟,以致醉得连烟头将身穿的羊毛衫烧了一个洞都毫不知晓。

离婚半个月之后,白瑞明突然发现那件羊毛衫的空洞,被前妻补绣了一朵并蒂莲,心头不由得一颤,给苏谨芬打了一个电话,表示谢意。她笑了那么一笑:

“以后要少抽点烟,多保重身体。”

苏谨芬曾是一名国际航班上的空姐,端庄秀丽,涵养颇深,举手投足透出节制的意味,又因为节制,更带有优雅的气质。

5年前,白瑞明跟苏谨芬的女友拍拖,后者属于那类在爱情中很不讲道理的女子,刚才还柔肠寸断地吻过你,可等你上了一趟厕所出来,她就变了心。苏谨芬瞧着白瑞明可怜,也许还因为他尽管显得可怜却不失有条不紊的风度,或者,彼此都有一种轻微的、可爱的忧虑吧,她给了他情感上的慰藉。

白瑞明在市委机关工作,一般干部,工资不高;而苏谨芬的收入比较可观,婚后,她对他极好,每次飞到国外,自己舍不得为自己花钱,但总要给他买东买西。夫妻俩琴瑟和谐,比翼双飞。

生了孩子,苏谨芬不再飞国际航班,在航空公司搞财务,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,穿着大方得体的套装,做着一个贤妻良母版的现代职业女性,也就是所谓的“五要”女人——一要做好妻子,二要做好母亲,三要做好儿媳,四要工作出人头地,而且,最大的困难在于,第五,她还要尽力使自己不致因双倍或数倍的劳累,而失去女性容貌上的光辉和娇柔,尤其当人们还习惯性地把你当一个空姐看时,你更要维持自己外在的精致形象。

难呐!

而白瑞明,跟大多男性一样,潜意识中有把繁琐的细节放在一边、留下夫妻关系中最原始的需要的倾向,因此,在行动上,往往表现得不敏感、不体贴,懒散成性,还不时唠叨什么她没有了往日小鸟依人的妩媚,让她心烦心躁,免不了要跟他吵吵闹闹。

一般的家庭,男人累一点,女人苦一点,倒也“相得益彰”,可这男人说话也不嫌闪着了舌头,你又累又苦的,公平吗?

白瑞明从一开始的逃避家庭责任,发展到后来的外出打麻将彻夜不归,接着发展到三天两头跟苏谨芬打架,再发展到跟五彩缤纷的女人打情骂俏,变化之快,如同一辆下坡时刹不住的汽车,转眼间就栽到了谷底。

他跟一个比妻子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同事筱勾搭上了。

一次,两人一块出差,住在僻远的乡镇招待所。一个大房隔成两间,一板之隔的孤男寡女,辗转反侧至深夜,结果还是筱熬不住了,轻敲隔板:

“我这儿有只老鼠。你过来帮我好吗?”

他立马就过去“帮”她了,直“帮”得精疲力竭,至晨光灿烂。

从此,两人一发不可收拾,在10几人的办公室,筱常在纸条上写些“我要你”之类的基本汉语递过去,白瑞明也写些“我亲爱的小黄瓜”之类的鸟言鸟语回应。他一看完,就把纸条儿撕掉了,而她的问题显然严重些,不仅把纸条儿宝贝似的一一珍藏在抽屉里,回家躺在**,还偏要夜夜呓语情人之名。

筱的丈夫非常自卑,又爱妻如命,带着疑惑和愤怒,开始了一系列侦察活动。某日午后,他眼睁睁瞧见妻子领情人进了一家出租屋,却哆嗦着没有勇气冲进去。为了弄清情敌是谁,当夜他爬窗进了妻子的办公室,打着手电像间谍寻找绝密文件一样,当翻出那把“我亲爱的小黄瓜”时,他甚至有一种成就感。他终于找到了阴暗心理的契机,这是他离婚事业很坚实的一部分。

第二天,筱和白瑞明**之事,在单位上被闹得天翻地覆。筱当即被丈夫一脚踹出了家门,外加一只破皮箱。白瑞明在筱的逼迫下,不得已向妻子提出分手。

苏谨芬震惊不已,难言悲愁。她全力维系的这个家,眼看就要四分五裂,她如何轻言放弃了事?她的一个朋友,现身说法,也口口声声劝她宽恕白瑞明,他暂时是一只“迷途的羔羊”罢了,而女人,归根结底,却是“婚姻的囚徒”,认命吧。

数年前,苏谨芬的这个朋友,曾勇敢地因为性问题跟丈夫离异,可是再婚传了“龙种”之后,婚姻又步入死亡怪圈。这一回,她不仅找不到当年勇敢的影子,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。男方建议和平分手,遭到她泪雨倾盆式的拒绝。于是这位一度潇洒的“女权战士”,成了死亡婚姻的俘虏,自选的永久囚徒。

苏谨芬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,于是拒绝离婚;白瑞明也很清楚,苏谨芬这样的妻子打灯笼也难找,于是真真假假地拖着。筱哪肯善罢甘休?于是在领导面前闹,来白瑞明家里吵,用砖头砸窗玻璃,威胁苏谨芬:

“你死皮赖脸的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
此外,还公然堵在她上下班的必经路口,骂尽难听的话,甚至还有大打出手之势。

苏谨芬忍无可忍,向法院递交了一份状告“第三者”破坏他人家庭、并名誉侵权的民事诉状。然而,法院不予受理,因为现行《婚姻法》中没有此类法律依据。

那就离婚吧,法院总可以受理了是不是。

因女儿不满3岁,法庭判给苏谨芬,所住房子自然也归女方带孩子拥有。白瑞明毫无怨言,那房子本来就是苏谨芬买的,当他拎着自己的东西出门时,回头一望,有点惆怅,手心即被前妻塞过一点东西。一看,是一张存折,1万元。

“我不要。”他说。

她笑了那么一笑,把门关上了。

白瑞明跟筱并未结婚,只是同居,或者不如说是试婚。这是筱提出来的,她紧逼白瑞明离婚,很大程度上是找一种心理平衡和情绪发泄,真要她嫁给他,由红杏出墙的浪漫型转为婚姻实惠型,她骨子里还很不愿意呢,因为他穷。

他们的试婚,除了“老鼠之夜”还剩下一点窸窸窣窣的温情和生理上的充足理由,似乎并没有什么允诺的意义,两人之间的关系好比微调,调不好就拉倒。

男女之间,为色易为爱难。

不到两个月,筱就被来自汕头的某五旬富商,以香车席卷而去,留给白瑞明的连一丝浮尘也没有。

玩了一把,输了个精光,白瑞明自然又想到前妻的种种好处;而苏谨芬,离婚时尽管表现得很平静,但内心有极深的挫折感。缘于孩子这条纽带,彼此仍不时见面,两人外表上的变化也颇有意思——

苏谨芬特别注意精心修饰自己了,穿上从前做空姐时也不曾穿过的新潮衣裙,又剪短了头发,看起来更亮丽活泼。这样做是为了向前夫传达一种含义:瞧。我生活得很不错。我是不是很有魅力?你放弃我是不是很可惜?

与她恰成对照的是白瑞明的颓废,从前的整洁**然无存,一身皱巴巴的穿着,一副皱巴巴的心态,无疑在传达着这样的信息:瞧。我错了,真是自讨苦吃。我感到内疚。难道你一点也不同情我吗?莫非你没有一点责任?

夫妻间的恩怨纠葛恐怕是天底下最复杂、旁人最难弄得清的东西,即使离婚了,这些恩怨纠葛还会在无形中持续下来。苏谨芬自省还是放不下白瑞明,否则,你不会刻意为他打扮自己,这表明你还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,你还没有真正开始自己的生活。

生活总是幸福和痛苦互相纠缠。尤其是苏谨芬这样的离婚女人,经济虽能独立,但要承受相当大的自我逼窄的心理压力——她总想追求一个完整的、原来的家,应了一句话:女人的一半是男人。

再说,冲进过围城的男女,往往就难再坦然地在围城外生活。

不久,苏谨芬便跟白瑞明复了婚,不管别人如何提醒,复婚比第一次结婚更要慎重,结婚——离婚——复婚,并不是红本——蓝本——红本的简单更换;也不管别人如何针对她的为了孩子这条理由进行的反驳——维持破碎实质上是在扩大废墟的范围。大人的虚伪通常是会传染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的。在不正常婚姻家庭中成长的孩子,不可避免地提早接触到双重的价值标准,双重的人格特征。

“我敢说,你还会离婚的。你是在跟一架风车作战。”忠告者说。

苏谨芬坚决一笑,不信。

还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白瑞明。后者也一笑,良久,心不在焉地骂了一句:

“我操!”

时值官场班子大调整,白瑞明四处活动,离开了市委机关,在某炙手可热的职能部门谋得科长一职,喜不自胜对苏谨芬说:

“我终于也有了一个小小的码头,船靠岸不太难了吧。”

苏谨芬不大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,只说了一句:“你别太得意。”

直到有一天,白瑞明开回一辆暂新的“皇冠”,才让苏谨芬察觉不对,他当科长不足8个月,哪来这么多钱购车?

“男人的事,一个女人他妈问这问那干什么?”白瑞明跷着二郎腿,一颤一颤地抽烟,“你以为老子还是那个坐机关的穷公务员呀?没长进。”

她并不计较他的鄙俗,递给他一杯茶,小心翼翼说:“你注意点儿。我可不希望你的钱不干不净……”

她的话还没说完,他一巴掌扫掉茶杯,气冲冲走了,两天两夜不归。

她已习惯了他的粗暴,习惯了他在家庭中的缺席。她是一个性格内倾的人,能够忍受过度的刺激和刺激的缺乏,保持其自身的存在,但同时她又是一个情感非常细腻的女人,常常以某种无言的抒情姿态,像黄昏里一只低飞的鸟,为他、为自己的弱点感到悲伤,并只能独自消化这悲伤……

1993年4月27日,当科长不到13个月的白瑞明,因经济犯罪被立案侦查。

苏谨芬急了,尽管她预感到白瑞明迟早会罪有应得,但她仍然要尽妻子的义务去救他,托关系找了很多人,很多人都无能为力,其中一个无能为力的人指点她:××局副局长神通广大,也许能帮她一把。

副局长不到40岁,长相英武,但是个矮锉儿,望着亭亭玉立、天生丽质的苏谨芬,含糊其辞。她好话说尽,起身告辞时,没忘记把一个“信封”放在茶几上。副局长严肃地把“信封”递回给她:

“我试试看吧。把你家的电话留给我就行了。”

苏谨芬不胜感激,虔诚地写电话号码时,手甚至有点微微颤抖,并一再恳请副局长收下“信封”。后者突然一笑,干脆把“信封”塞进她裙襟处的**之间,并挑逗地说:

“你可别让我犯错误啊。”

她一脸羞赧,落荒而逃。

几天过去了,没有副局长的消息,苏谨芬按捺不住,直接找到他的办公室。他说:

“这里不好谈,去你家吧。”

她不好拒绝,从此引狼入室。

“目前正在风头上,轻判白瑞明可能比较难。”副局长手捧茶杯,在苏谨芬的住处,主人似的踱来踱去,说到此处,顿了一顿,盯着她,慢条斯理地加了一句:

“不过,这一切可能取决于你。”

“我……我不明白。”苏谨芬嗫嚅道。其实她十分明白。

“只要咱俩真情合作……”他搁下茶杯,轻车熟路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。

她挣扎着,想给他一耳光,又不敢,苦苦哀求:“除了这件事,我什么都答应你。”

“除了这件事,你还有什么可以答应我的呢?”他反问一句,又绅士一般幽了一默:

“看起来,我要站在一条小凳子上,才能心安理得地吻着你。”

连苏谨芬自己也不知道,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他彬彬有礼的话儿,在她心中引起了何种反应,她竟然不无怜悯地俯瞰着他,浑然不觉把自己的红唇奉献给了他满嘴的口臭……

就这样,她成了副局长泄欲的工具。

几个月后,白瑞明被判4年徒刑。苏谨芬获准探监,带着强烈的负罪感,失贞的隐痛像锥子一样刺着她的心,所以面对丈夫既有几分伤感又有几分迷惘。白瑞明满怀悔恨地说了一番话,表示要好好改造,重新做人。苏谨芬什么也没有说,只是流泪。

她决心摆脱那个副局长。

一天,他又大摇大摆闯进门来,苏谨芬义正严辞地让他别再来纠缠,他双手一摊:

“你怎么能过河拆桥呢是不是?”

“你想得到的东西,都得到了。你我两讫了。我一看见你就恶心。”

“怎么会两讫呢?”副局长残酷地一笑,“是的。我想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。而你得到了什么呢?告诉你吧,你丈夫的事,我连问都没问。”

苏谨芬当即眼前发黑,颓然跌坐沙发里,然后又“霍”地跳起来,歇斯底里大叫:“畜生,你给我滚出去!”

“恐怕我做不到。”他相当温和,以几乎带点忠诚的口吻说,“我觉得我欠了你很多,我必须补偿。而且……而且我认为自己有点爱上你了。这很奇怪。跟我玩过的女人挺多,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,像吃了感冒药似的。喏。今天,我给你送一个‘信封’,希望你给点面子,别从窗口扔出去好吗?”

说罢,副局长离去。

苏谨芬还真想把那个“信封”扔了,但它的分量显然足够制约一个人的随心所欲,她一抖,便抖得满地都是极端的沮丧和无奈,仿佛脆弱的红花绿叶,遭遇寒风便纷纷凋谢了。

过了两个星期,副局长打电话请苏谨芬出去吃饭。她没理睬。不料午夜时分,他喝得醉醺醺的,嘴里嘀嘀咕咕,把她的门敲了个惊天动地,吓得她赶紧开门纳入之,扶他躺下,而且像细心的妻子一般,做了不少处理醉酒的善后工作,直至他沉沉入睡。

第二天早晨,他有点惭愧地说:“你不赴约,我就很孤独呐,一孤独就容易喝醉。这怪谁呢?”

“照你的意思,我是你的冤家啰。”她的话并未准确地表达她的内心,甚至,已经南辕北辙,带点打情骂俏的味道。

整整一天,她在单位上班时,都琢磨着自己的这句话。她渐渐觉悟到,作为一个漂亮的少妇,尤其是一个复婚的女人,丈夫又不在身边,自己骨子里已克服了所有的禁忌,情欲发展事实上也达到了饱和点,她需要而且有权利得到性的满足。更何况,如今道德相对主义早就论证了道德的相对性了,你拒绝一个男人的要求反而是一件麻烦的事儿。也许你的内心或多或少会感到焦虑,为了避免焦虑,顶不济,你把事情弄得平淡无奇、了无意义和满不在乎就是了。

当夜,苏谨芬便主动邀副局长来吃晚饭,吃毕即上床运作。

也含有对白瑞明跟筱**的报复因素。

1997年初夏,白瑞明出狱时,苏谨芬已给那个矮锉儿副局长做了整整4年的情妇,人也变得尖酸冷漠、妖冶风流,再次跟白瑞明离了婚,并且把孩子也扔给了他,过起了纵情享乐的生活。

大众道德所鄙视的,恰恰是人类潜意识所崇拜的。女人尤其要警惕这一点。

某日,苏谨芬在一家旋转餐厅,跟那个曾经忠告她不要轻易复婚的人不期而遇,一定要请昔日朋友喝酒,半醉半醒之际,怆然泪下:“跟婚姻这架风车作战,我输得一塌糊涂……奇怪,你怎么没输呢?”

“很简单,”对方晃了晃酒杯,“我不是堂·吉诃德。”

这位忠告者,就是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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